越狱(上)

本文灵感来源于徐珂《清稗类钞·义侠类》中《邹飞虎脱汤公子于囚》1一文,结合部分史料和文学作品进行了小说化的创作和加工。囿于作者的知识水平与文学素养,可能存在诸多错误,还望各位大家不吝指出。感谢路亦为灯的约稿邀请。头图来自摄影师Padrinan,基于Pixabay License协议创作。

汤公子被抓走的时候,是康熙元年的中秋节。

这一年,年仅九岁的爱新觉罗•玄烨刚刚开始自己漫长执政岁月中的第二个春秋,年号也才从属于他不幸染上天花而早逝的父亲的“顺治”改成了“康熙”。让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去管理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是不切实际的,所以鳌拜们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辅政大臣。

但是这些事情发生在京城,和远在千里之外扬州府2的汤公子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关系。他算半个读书人,家境优渥的他从小就被父母送到了教书先生面前,终日温习四书五经。然而汤公子命途多舛,从崇祯到顺治屡试不中,慢慢也就磨没了考取功名的兴致。尽管考试成绩不理想,但他却结交了一群江湖中人,平日里经常三五成群,开怀畅饮,纵论天下之事,倒也过得悠闲自在。他和青梅竹马的妻子在十年前奉子成婚,前不久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,一切都在向最美好的未来发展。

直到今天。

汤公子一直很疑惑,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,才要被锁上镣铐关在囚车里游街。他一开始想到,会不会是因为他在高谈阔论时一时失语被人攻讦,但这个可能性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:因为他在囚车里向外张望的时候,分明看见了他正在道路两旁面露焦急神色的江湖伙伴们。

那么,又或是有人看中了他家里的土地与钱财想要占为己有?汤公子平常为人仗义豪爽,几乎从不与人结怨,唯一可以称得上是敌手的人远在五百里以外的湖州府,怎么可能手眼通天追杀到扬州来?

难道说是他的妻子、奴婢与人结怨?不,这就更不可能了。他的妻子深居简出,奴婢也颇知礼仪,根本不会与人有任何口角争执,更不会招惹到什么官员——更何况,他们家同当地衙门里的人物关系都不错,怎么可能因为府上贱人的三言两语就大动干戈呢?

对了,还有一种可能性。汤公子突然想到,顺治十八年江南哭庙案3,汤公子为了营救金圣叹四处奔走,一度触怒了当时的江宁巡抚朱国治4,但后者当时还有通海案5和邪教案6三案共审,仅处死者就有一百二十余人,根本无暇顾及汤公子。况且这些案件都已经结案,怎么可能在数月之后又反过来揪住汤公子不放?

汤公子就这样想着,直到囚车的车轮不再滚动。还没等汤公子反应过来,他就被人恶狠狠地拽住了铰链,从囚车上拽了下来,颤巍巍的几乎要站不稳。他并没有在明亮的地方停留太久,很快就带进了不见天日的监狱内。前面是一个分岔路口,通往不同的牢房,牵铰链的人毫不犹豫地把汤公子引向了右手边的方向。在下最后一级台阶时,汤公子悄悄地抬起头,看到房梁上一个硕大的隶体字:

死。

“砰!”

汤公子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被提审了。在过去的几个月里,类似的事情他经历过无数次了。对方问的都是些他听不懂的问题,诸如“庄廷鑨7的事情你知道多少!”之类,一开始他还会义正词严地反驳说自己不知道,到了后来他连张口的兴致都快没有了。

“啪嗒。”

这是枷锁被打开的声音。然后是脚步声,再然后是摔案卷声,再再然后是“我是江宁巡抚韩世琦”8的粗犷开场白,汤公子早就快背下了。但是一分钟过去了,一切还是很寂静。汤公子诧异地抬起头,面前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:

“汤公子,我们又见面了。”

汤公子花了好一会儿才从愤怒的情绪中稍稍缓和下来。面前的这个人他太熟悉了,身材矮小,面容冷峻,双眼却燃烧着贪婪的光。汤公子的面部肌肉颤动着,一字一顿地念出对方的名字:

“吴之荣。”

吴之荣9哈哈大笑起来:“想不到吧我亲爱的汤公子,居然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你。”

汤公子咬紧牙关,不让自己失态。他和对面这个叫吴之荣的人上一次见面是在顺治十年,彼时的吴之荣还在湖州府归安当知县,搞了一个所谓的“代役银”10,弄的全县上下民怨沸腾。当时汤公子正好和几个朋友在归安游历,从官府的板子下面营救出了几个前去抗议、但却被打成“妨碍公务,扰乱治安”的年轻人。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之后,汤公子气愤难平,直接修书一封,找到了浙江布政使参议李廷枢11,后者告到了浙江巡抚萧起元12处,吴之荣被革职查办——这也是汤公子唯一一次和吴之荣有过正面交锋——可是,他早就听闻吴之荣已被判死,为什么又重新回到了知县任上,自己反倒成了阶下囚?

吴之荣看出了汤公子的心理活动。他毫不客气地扯了一张竹凳,坐在汤公子的身边:“既然你弄不清楚情况,我还是跟你简单说说看好了。”

“顺治十年,我托你的福,被李廷枢攻讦罢官。可惜你不知道,李廷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,他除了担任浙江布政使参议,还做着浙江粮道,整个江南地区一大半的河道漕运都是他在负责,因为这个他没少捞银子。既然他不让我好过,我也就不让他好过。

“我也不是没打过你的主意,可惜汤公子你远在扬州府通州,而且我手里也没你的把柄。更主要的是,顺治十一年,调任浙江巡抚的是原来的巡按秦世祯13,土国宝的例子还在眼前14,纵使我有再大的能耐我也不敢在他面前罗织你的罪名。

“但是李廷枢就不一样了,他劣迹斑斑,民怨沸腾,我想扳倒他简直易如反掌。到了顺治十二年的春天,我和他一起被押回了杭州。在狱中,我跟他做了五年的同窗,居然已经成为了朋友。

“顺治十七年,皇恩广施,我和李廷枢得以大赦,刑部在几年前下的绞刑的判决书已经不再有效力了。我出狱之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要找机会报复你们这群耽误我平步青云整整六年的王八蛋……所以我重新捐了一个归安知县15,我的目的只有一个,属于我的、不属于我的,我都要拿回来,全部!”

汤公子再次愤怒到了极点,他压低了声音,从喉咙里挤出了他的问题:“那秦大人呢?他肯定不会放任你胡作非为的……”

吴之荣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,这一次比之前更加放肆:“秦世祯?顺治十二年,郑成功拿下了舟山,当时他正好是操江巡抚,难辞其咎,李率泰16上疏弹劾,皇上就革了他的职17,没几天就死了。”说完,吴之荣往前一探脑袋,挑衅似的诘问:“怎么的,你还指望秦大人来救你?”

汤公子已经快要崩溃了,他现在满脑子都被愤怒、疑惑、悲痛等等各种情绪包裹着,混乱到无法思考。他有些看不懂眼前的这个人了,这个在他看来就是一个作奸犯科的跳梁小丑的家伙,居然能从死罪中豁免,成为了现今局势的把控者。汤公子试图从他的言语描述中找到一丝破绽,但是吴之荣的说辞天衣无缝,尽管汤公子不愿承认,但可能这就是事实。

吴之荣并没有让汤公子在纠结太久,他“啪”的一声拍响了桌上的醒木,用整个监牢都听得见的音量大声说道:

“归安知县吴之荣,因庄氏史案提审汤公子,闲杂人等回避!”

汤公子不经意间能发现,与他同处一个监牢内的另一个人,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样。

这个狱友很明显就是“狱霸”的代表人物。从汤公子进来的第一天起,狱卒就对这位“狱霸”礼让三分,不仅从不上刑,而且好酒好菜伺候着。和他相比,汤公子简直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。不仅如此,还经常有所谓的“小弟”来看望“狱霸”,还会捎一些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官府公文给“狱霸”过目。

看来这个“狱霸”跟我差不多,还读过几年书,汤公子自嘲地想。

不过这个“狱霸”和汤公子还是有些不同,汤公子一看就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酸楚文人,“狱霸”却是一个面目黝黑,青筋暴露的大力士模样。虽说汤公子也结交了一些武功高强的豪侠,但是很明显,在监狱这种单挑盛行的环境下,汤公子必败——不对,应该说必死无疑。

今天的气氛与往日有了显著的变化。“狱霸”的小弟又来了,但这次聊天的时间比以前要久的多,而且他们在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会往汤公子身上瞟——汤公子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他们的确特别在意自己还是自身太敏感。

“你过来一下。”

“狱霸”突然对汤公子说道。这是汤公子入狱之后,“狱霸”第一次主动和汤公子交流。在此之前,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。听到这个要求,汤公子两手一摊:

“腿被打断了,动不了。”

汤公子说的也是事实。自从吴之荣接手了对他的审讯,汤公子就没有一天好日子,各种酷刑轮番而上,被打折了一条腿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
“那你也给我过来!”“狱霸”提高了音量。汤公子冷笑一声,扶着墙壁慢慢往前挪。他的位置在牢房的一角,手脚并用向前移动确实需要费一些时间。过了良久,终于爬到门口的汤公子抬起头,正要张口,门外“狱霸”的小弟突然瞪圆了眼睛,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:

“金坛于元凯,叩见汤公子!”

汤公子脸上写满了惊愕。他缓缓地转过头,看向“狱霸”。“狱霸”没有于元凯那么大的反应,他微笑着看着汤公子,嘴唇微微颤动着说:

“我是邹飞虎。”

原本跪在地上的汤公子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,向后跌靠在了墙壁上,眼睛里说不清楚是激动还是震惊。

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,邹飞虎招呼狱卒过来连哄带骗把他轰了出去,偌大的牢房内外只剩他们三人。很明显,今夜,他们都有很多话想说。

最先开口的,是邹飞虎。

“元凯,你先说说看,后面的事情吧。”

“好,好……”于元凯理了理自己的衣服,说道:“就从顺治十八年开始说吧。”

“通海案发之后,金坛县令任体坤18和江宁巡抚朱国治沆瀣一气,宁滥勿缺地把所有人都给抓了,其中就包括我和于颖19,以及乌程姚氏兄弟20,他们的目标很清晰,就是要扳倒金坛和乌程两个最大的家族。

“我们一开始认为这可能就是个误会,姚延著是江南按察使,姚延启当时是工科都给事中,虽然不能说是什么大官,但至少不会有人敢对他们动手吧。至于我和于颖,虽然暗里有过同反清队伍共同对抗清军的历史,但我们兄弟二人从未与郑成功有染,更不会有所株连,何谈通海?”

说完,于元凯抬头看了看汤公子,汤公子点了点头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于元凯咽了一口唾沫,继续说道:

“但是朱国治不是这么想的!这个变态,他就想把我们所有人赶尽杀绝!任体坤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自己人,结果被他利用直接投进了死牢;姚延著被他按下了一个‘疏纵’的罪名,绞死的那天,江宁罢市;还有你知道的祁氏兄弟21,祁六公子流放宁古塔,杏庵先生抑郁成疾,死在了他的奕庆楼里……”

汤公子此时已经是泪流满面,说不出一个字来,是邹飞虎在一旁问道:“那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?”

“那还要多亏了汤公子!”于元凯说到这,又起身向汤公子深深叩首,汤公子也予以回礼。于元凯接着说:“汤公子历来与江左三大家22相处有善,互有书信往来,其中尤以芝麓先生交情最深。我在广州期间受汤公子介绍与他有旧,这次又假汤公子的名义修书向他求援。所幸芝麓先生救我于水火,致信昭圣太皇太后23得赦,才能保住自己这一条命。”说完,于元凯又向汤公子行了一礼。汤公子深深叹息一声,也不再说话。

打破沉默的又是邹飞虎。他问于元凯:“家母……还安好吗?”

于元凯还没有开口,汤公子伸手拉住了邹飞虎的衣服:“你还没有告诉我,你是怎么进来的!”

邹飞虎笑着说:“你都能进来,我就进不来?”

汤公子一时语塞,于元凯怕他尴尬,赶紧接过话茬:“其实,这也是朱国治干的好事!飞虎兄早年在燕山一带劫富济贫,打崇祯年间就是官府的眼中钉肉中刺了。顺治五年,朱国治授固安知县,就开始想法设法拘捕飞虎兄,但是屡战屡败,反而固安县衙门都被被飞虎兄夜袭,摔碎了牌匾。到了顺治十六年,朱国治调任江宁巡抚,本来飞虎兄以为无虞,结果……”

“结果他们找到了家母。”邹飞虎在黑暗中慢慢地说,“我虽然是燕山人士,但老家却在萧山县。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手段,把家母从萧山带到归安,就关在咱们现在这个地方。我不忍看到老母受苦,主动投案,才换得老母回家。现在道上的兄弟已经帮家母转移到了琼州养老,我已经无欲无求了。”说完,邹飞虎闭上了眼睛,不再张口。

“那么,汤公子,你呢?”于元凯问道。

“我……我和岳飞将军一样。”汤公子沉默了半晌,这样回答。

“岳飞?您是说……”

“岳飞,莫须有的那个岳飞。”

事情要从顺治十七年说起。

那一年,乌程地主庄允诚为了纪念自己的儿子,五年前病死的庄廷鑨,把他生前从朱国桢24那里购得的《明史》刻成了《明史辑略》公开发行。第二年,湖州知府陈永命25知道了这件事情,告发者正是归安知县吴之荣。这个吴之荣,原本被判了死罪,但是在狱中四处奔走行贿,最终不仅顺利出狱,还回到归安当上了知县。

事情很快传到了庄允诚耳朵里,胆小怕事的他赶紧向陈永命行贿数千两白银,换得后者不再审理此案,同时还托人打通了镇浙将军柯奎26、江南提督梁化凤27和浙江巡抚朱昌祚28的关系,但是吴之荣却没收到一分钱的礼金。不仅如此,庄家人还动用黑白两道,把吴之荣给遣送出了浙江。

吴之荣大怒了。他在康熙元年的正月直接携带《明史辑略》上京,朝廷震怒,鳌拜直接指派刑部侍郎罗多赴杭办案,意义不言自明了。

其实整件事情与我并没有关系,庄氏从来没有与我有过任何交集,我在之前也未曾与此事有所关联。事情出在苏州浒墅关主事李继白29身上,我曾经在赶考路上与他同行过,是我的一个朋友。这位顺治十二年的乙未科进士是个爱书如命的人,听闻《明史辑略》已经刊印发售,他也想买一本来看看,但是无奈浒墅关榷货公务繁忙他无法脱身,正巧我家的仆人去浒墅关办理过关事宜,他就让我的仆人去阊门书坊为他购置了一本《明史辑略》。没想到吴之荣居然连这个也查得到,更没想到,他居然会把这件事情怪罪到我的头上!但是想想也并不奇怪,当时就是我和秦世祯大人把他送进的监狱,他这种卑鄙的小人,一旦有罗织的机会一定会加倍奉还。

李继白最后一次给我寄信是在中秋节前三天,他说他要赴京办事,现在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;我的仆人可能也要被株连,更不要说我的家人了。

元凯,请你在出去之后,到我在扬州的府上一趟,把这封信带给我的家人,是给我夫人的绝笔,我想我可能没有办法出去了,请她带着我的儿子和女儿,未来好好生活;飞虎兄,如果我的妻儿尚且安好,麻烦你带着他们逃走,逃的越远越好……

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灿烂的阳光了。汤公子跛着腿,在杭州的大街上蹒跚地走着。拐过酒肆茶楼,汤公子正好看见了自己九岁的儿子飞奔着向自己冲来,远处站着自己的妻子,怀里抱着可爱的女儿,两个人都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笑靥如花……

“汤公子……汤公子!”

汤公子从睡梦中惊醒,眼前的人却是邹飞虎。他心里有些失落,没好气地把他推开,他突然看到了正在牢房外等候的于元凯。这个时候汤公子才发现,他们的脸色都有些凝重。于元凯正要开口,又是邹飞虎拦住了他:

“汤公子,元凯接下来说的事情,请你做好心理准备。”说罢,邹飞虎并没有给汤公子追问的机会,示意于元凯直接和汤公子对话,他自己则背过身去,不再发声。

“汤公子。”于元凯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我刚从您府上回来。”

汤公子面无表情。

“吴之荣极尽牵扯之能事,汤公子的家里原先被判了株连之罪,全数问斩。幸得吴葛如30拼死营救,才改了徙刑,流放宁古塔。只是……”

“快说!”汤公子依旧面无表情,但是声音已经开始颤抖。

“汤夫人……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,抱着令爱……投……投井了……”

晴天霹雳划过,汤公子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。

“我的儿子……总应该……”

“令郎他……染上了风寒……没有人照顾……也……汤公子?汤公子!”

汤公子重新醒来的时候,于元凯已经走了。邹飞虎坐在斜侧,看着汤公子,递给他一个馒头,也不说话。汤公子乜斜着眼睛,有气无力地说:“不吃。”

邹飞虎也不强求,把馒头放了回去。沉默了几秒钟,邹飞虎突然说:“你想出去吗?”

汤公子的眼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:“人都没了,出不出去还有意义吗?”

“可至少你还活着。”

“覆巢之下无完卵。”

“我可以帮你远走他乡。”

“一个人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。”

邹飞虎突然冲过来,揪住汤公子的衣领,用低沉的声音龇牙咧嘴地吼道:“听着,你的家人是因为你而死的,你的身上流淌着的是你汤家最后的血脉,你要是死了,你们家就绝后了!”

汤公子一瞬间被骇到噤声,但他很快就恢复了理智。他抬起眼睛,与邹飞虎四目相对:“就算你说的对,我又怎么出去呢?”

邹飞虎邪魅一笑:“我有的是办法。”

(未完待续)



  1. 邹飞虎脱汤公子于囚:通州汤公子豪侠自喜,结交当世知名士。康熙时,庄氏私史祸发,怨家因以讦公子。当道穷治,家破,婢仆星散,所亲莫敢问。夫人闻家族给配披甲之耗,夜抱幼女投井,九岁子亦憔悴死。公子入狱,自分必死,心夷然。同系有一囚,短发鬅髻,高颧突颡,面黑而黝,虬筋结体,狱吏伺之谨。公子初至,囚颇侵之,公子不怯亦不怒,囚大叹服。久之,竟彼此无间。乃知囚固燕山大盗也,号飞虎,劫案半天下,平时吏莫能捕。后乃侦知其母在江南,执以下狱,将杀之,飞虎乃诣官自陈,以释其母。公子亦夙闻其名也。狱中飞虎之徒党犹时相往来,狱吏畏其势,贪其贿,弗禁也。一日,又有人访飞虎,人去,飞虎以家事告。公子痛哭曰:“尽矣,奈何?”时公子已自诬服,案且定,刑有日。飞虎忽谓公子曰:“吾向者不能为君援手,以吾弟未至故。今旦晚且至,当可相救。”公子涕泣曰:“覆巢之下无完卵,孑然一身,生亦何聊?不愿救也。”飞虎曰:“不然,今一家血胤,系于君身,君若死,是绝嗣也。必及吾弟之来也而谋之。”越一日,有少年至,短小精悍,见飞虎,语刺刺不休,多廋辞,公子莫解。飞虎曰:“是吾弟也。”公子在囚中,夜恒危坐不成眠,是夜,忽闻有香一缕,若因风飘至者,氤氲馥郁,令人意释。公子觉倦,顾禁卒及诸囚亦欠伸不已,须臾,悉入黑甜矣。公子既醒,忽见日光一片直照己身,此日光者,自入狱以来,数月所未得见也。大讶,视己身,乃在小室中之木榻,无复桎梏囹圄矣。旋闻橹声咿哑,始悟身在舟中。略一转侧,则一人趋入,少年也,顾公子曰:“君醉醒耶,昨日劝少饮一杯,我言如何者?遽烂醉如此。今日逾午,舟过狼山矣。”且语且示以目,公子亦佯与应答。舟人进汤沐,公子披衣起,听同舟人谈话,则一舟人皆估客也。少年亦自称为金姓,适贩夏布于江右,而称公子为伙友。行数日,抵苏,有小舟来迎,少年将公子登小舟,直趣太湖。舟行多僻港小汊,与官河不相接。时一泊村镇,闻人言纷纷,通州出巨案,钦犯被劫矣,公子心悚栗不自安。久之,公子望见十里外青山叠叠如屏障,俄而愈近,则于山坳见阡陌蜿蜒,茅屋相比。少年亟引公子登岸,行数十武,有瓦屋数椽,公子入,则飞虎已迎于堂,指少年曰:“此吾弟,名海鹏。”问得脱之因,则少年当夜先掣州守印置其夫人镜奁上,下压一纸曰:“劫狱者,邹飞虎也。今告汝,慎汝头。”乃入狱脱公子。州官晨起,见印及字,大惊,复闻公子被劫,益惶惑不知所为。疑狱中所系非其人,吏胥得飞虎金,亦为左右之,遂释之出。公子舟行凡五日,飞虎被释才三日,竟先至。自是公子遂居山中,然每念家室流离,辄欷歔涕下。飞虎兄弟日从公子闲谈,皆江湖豪侠事,公子亦藉以自遣。有时闻后堂琴声悠扬飘渺,一往三复,公子听之,知为妇人,初不之问。相习既久,偶为飞虎言之。飞虎顾左右,左右趋入,须臾,珠帘高卷,有少妇练衣素裙,微步姗姗而来,一雏婢可十三四,抱琴立其后。飞虎曰:“此吾甥女银荷也,生十九年矣。曾嫁杭州某生,不幸见弃,其父母俱亡,憔悴万状,吾故迎之以归。”因顾女曰:“此尊客,不必避,客悦琴声,盍为一奏。”公子敛容起谢。妇纤指微拂,悲怆伊戾之声顿从弦起,曲未及终公子泪下。琴阕,飞虎顾公子曰:“亦有意乎?”公子仓猝不能答。飞虎笑曰:“我知之,君诺矣。”是夜遂成礼。明旦,飞虎谓公子曰:“君文人,绿林中可暂居不可久。吾数年奔波各地,为此女谋快婿,不图于缧绁遇君。今获所天,君亦有室,两人事完矣,舟在山下,便可成行。”公子茫茫然不知所之,妇阴目公子,令应之。乃登小船出海门,易大艑,竟飘洋去。飞虎故有商馆在南洋爪哇岛,舟抵岸,则商伙引领以待。出飞虎函,言此馆为甥女奁赠,自是公子遂居于岛。
  2. 扬州府:据徐珂《清稗类钞》原文,主人公为“通州汤公子”。清初通州一般指顺天府通州(即现北京市通州区一带)或扬州府通州(即现江苏省南通市通州区一带)。考虑到下文提及的相关地点(如“狼山”“江右”等),扬州府通州应更符合故事的发生地。
  3. 哭庙案:顺治十八年,顺治帝驾崩,新任吴县县令任维初,私取公粮三千余石,又逮捕交不出补仓粮的老百姓。以金圣叹为首的几个秀才,因同情农民的遭遇,写了“揭帖”到哭灵场所控告县官,金圣叹将矛头指向包庇部下的巡抚朱国治。最后金圣叹等十八人被判死罪。
  4. 朱国治:顺治四年贡生,授固安知县,擢至大理寺卿。顺治十六年,任江宁巡抚,搜刮无度,人称“朱白地”。
  5. 通海案:顺治十六年,郑成功为支援云贵的南明永历帝,由崇明进长江,与浙海抗清将领南明兵部侍郎张煌言会师,一时间东南震动。明室遗民暗中接应,准备恢复明室。清廷为镇压江浙一带反清复明活动,曾对湖州、绍兴等地进行通海专案清查,朱国治“欲行杀戮以示威”(无名氏《哭庙记略》),兴通海大狱,滥杀无辜,株连甚广,“其时被祸者衣冠之族八十三家”(顾予咸《翰林院左春坊左庶子陈公墓表》)。
  6. 邪教案:即“大乘、园果诸教案”。据缪荃孙《江苏省通志稿大事志》载:“(顺治十八年六月)丙午,溧阳县妖人端应国、妖妇曹氏妄称大乘邪教,煽惑愚民。江宁巡抚朱国治捕获以闻。”
  7. 庄廷鑨:字子襄。浙江乌程南浔(今湖州)人,清初重大文字狱“庄廷鑨明史案”的主要当事人。
  8. 韩世琦:汉军正红旗人,祖籍山西蒲州,清朝初年封疆大吏。据无名氏《清堂见闻杂记》载:“江南三大案”后,朱国治知道吴人对他恨之入骨,便以“丁忧”的名义暂时离职,朝廷派遣韩世琦接任。但后者尚未到岗,朱国治担心吴人生变,便仓皇从江南逃离,龙颜震怒,将其革职为民,直到康熙十二年才复出,担任云南巡抚。
  9. 吴之荣:祖籍江西抚州,旗下人。自顺治七年任归安县(今属湖州南浔区)知县,因贪赃被革职查办。
  10. 代役银:即“纳银代役”,吴之荣在归安知县任内,一年内征收的代役银在数十万两以上。“行之三四年,额外所得之代役银,已数十万矣。”(费之墀《恭庵日记》)
  11. 李廷枢:江南江宁籍,吴县(今属苏州市)人。顺治四年中式丁亥科三甲进士,选庶吉士,散馆授检讨。
  12. 萧起元:辽东人,隶汉军八旗镶白旗,在清顺治二年接宗灏任常州知府,不久升任浙江巡抚。
  13. 秦世祯:汉军正蓝旗人,初籍广宁,清初官吏。顺治十一年,擢浙江巡抚。
  14. 土国宝的例子:土国宝,山西大同县人。顺治五年,官至江宁巡抚。据《江苏省地方志》第十二卷《清顺治·督抚》载:“土国宝(顺治八年)十月丙辰,以巡按秦世祯劾革讯,十二月丁巳自缢。”
  15. 重新捐了一个归安知县:事实上,彼时的吴之荣尚为平民,此处为虚构。
  16. 李率泰:本名延龄,汉军正蓝旗人。顺治十年授两广总督,打击南明桂王政权。顺治十三年调闽浙总督。
  17. 革了他的职:“寻以李率泰等疏论成功陷舟山,世祯不能辞咎,与佟岱并夺官。卒。”(《清史稿》卷240《列传二十七》)
  18. 任体坤:金坛县令。郑成功率明军收复镇江后,任体坤出城投降。明军败退,任体坤担心事败,诬告金坛人民造反纳降,并列出名单,称部分人为明军内应,通海案由此事发。
  19. 我和于颖:于元凯和于颖均为金坛著名反清志士,郑成功麾下骁将。下文称他们“从未与郑成功有染”,系虚构。
  20. 乌程姚氏兄弟:姚延著,浙江乌程人,同进士出身。除广西庆远府知府,官至江南按察使。其兄姚延启,同进士出身,官至工科都给事中。
  21. 祁氏兄弟:祁班孙,浙江山阴人。清初文学家、戏曲家、游侠,人称“祁六公子”,“颖悟绝伦”,诗文清丽,不假雕饰。善剑术。其兄祁理孙,字奕庆,号杏庵。明末清初藏书家,有“奕庆楼”藏书四万余卷。
  22. 江左三大家:即清朝早期诗人、散文家、文学家、文学理论家钱谦益、吴伟业、龚鼎孳的并称,籍贯都属旧江左地区,故时人称江左三大家。下文所提“芝麓先生”,即指龚鼎孳。
  23. 昭圣太皇太后:即后世所称“孝庄文皇后”。有传言称,于元凯在龚鼎孳夫人的斡旋下,得到孝庄文皇后的赦免,从而得以开释,但未见任何史料佐证。
  24. 朱国祯:浙江乌程(今湖州)人,明朝内阁首辅。著有《明史概》一百四十二卷。
  25. 陈永命:镶蓝旗汉军人。顺治九年进士,选庶吉士,散馆授检讨。升任湖州知府,与李廷枢友善。
  26. 柯奎:时任镇浙将军。据王日桢《南浔镇志》载:吴之荣最开始找到的就是柯奎,但柯奎对这件事情并不感兴趣。后来案发,柯奎以“满人不识汉字”免于一死。
  27. 梁化凤:陕西长安县人。顺治三年武进士,为清廷平定山西出力甚多。顺治十七年,擢苏松提督,加太子太保、左都督,不久改任江南提督。
  28. 朱昌祚:山东高唐人,顺治十八年,出任浙江巡抚。《清史稿》称其“清廉沉毅”,“浙人德之”。
  29. 李继白:直隶临漳县人,顺治十二年乙未科进士,历任户部员外郎。
  30. 吴葛如:即吴六奇,字鉴伯,别字葛如。广东海阳人,拜潮州总兵,以功升为广东水陆师提督。据张兵、张毓洲援引钮琇、觚賸《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辑(940)》卷7:“私史祸发,凡有事于是书者,论置极典。吴力为孝廉奏辩,得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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