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头图来自摄影师Padrinan,基于Pixabay License协议创作。

浙江巡抚朱昌祚一早起床,就发现夫人刘氏的状态有点不对。两个奴婢被她轰了出去,镜奁散落在桌上,胭脂水粉铺了一地。朱昌祚有些生气,这不是一个妇道人家应该有的样子,他穿好衣服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去,准备好好数落一通自己的夫人。这时他突然发现,夫人似乎在哭。

朱昌祚有些不知所措。他和夫人连理二十余载,还未曾见过夫人流过眼泪。他正想问个究竟,地上的一张纸吸引了他的目光。

纸是江南地区最常见的羊皮纸,纸上的笔迹尽管散漫但却毫不杂乱,一看就是在草书领域略有建树的书生执笔,甚至还有可能是个嗜酒之人——想到这里,朱昌祚还颇为自己的推理能力自豪,毕竟怎么说也是个从二品的巡抚,单从一张纸就能判断出这么多的信息——朱昌祚又回过神,继续看纸上的文字。

一个半时辰之后,朱昌祚出现在了归安县衙内,在他面前的,是一头雾水的吴之荣。

“你自己看吧!”朱昌祚把羊皮纸摔在吴之荣脸上。吴之荣莫名其妙地拿起纸,字并不多,但是字迹很潦草,不是很容易认:

“劫狱者,邹飞虎也!今告汝,慎汝头!”

吴之荣瞪大了眼睛,他抬头看着怒火中烧的朱昌祚,结结巴巴地问道:“劫……劫狱?”

朱昌祚冲到吴之荣面前,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,疼的后者满地打滚:“你给我抓来的汤公子!就是你跟我说已经掌握了犯罪证据的汤公子!跑了!人没了!”

吴之荣大吃一惊:“不可能!汤公子触犯大清律意图谋反,证据确凿,已经关到死牢里了,就等着皇上一句话处斩,怎么可能被劫走啊!”

朱昌祚“呸”的一声把唾沫星子啐在吴之荣脸上:“我没问你可不可能!我问的是你怎么办!”

吴之荣忍着疼痛抹了一把脸,站起来低着头对朱昌祚说:“我马上去监狱看看,马上去,马上去……”

朱昌祚怒气未消:“你不要忘了你现在还是戴罪之身!要是这件事情你不给我处理干净,明天我就把你扔到东海里喂鱼!”

吴之荣唯唯诺诺地答应着,转身正要走,身后又传来了朱昌祚的咆哮:“还有那个邹飞虎!”

吴之荣打了一个寒颤:“邹飞虎……又怎么了?”

“你再看看那张纸上冠的是谁的名字!”

吴之荣低头扫了一眼,“劫狱者,邹飞虎也”几个字刺的他眼睛生疼。他急忙对朱昌祚说:“这个不可能是邹飞虎留的!邹飞虎正关在死牢里,和汤公子关在一……”

吴之荣突然愣住了。几秒钟之后,他冲出了衙门,留下满腹狐疑的朱昌祚。

“好久不见啊,吴知县。”邹飞虎冷冷地说。

“我没工夫跟你寒暄。”吴之荣打开牢门,又“哐啷”一声关上,挥挥手让狱卒走开:“看起来你和你牢友相处的很和睦啊。”

“哦?吴知县怎么看出来的?”

“直觉。”

“那恐怕您的直觉出了问题。”邹飞虎看着吴之荣,轻蔑地说:“我跟您关系并不好。”

吴之荣反应了一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又被摆了一道。拐弯抹角没有什么意义了,他决定直入正题:“说吧,汤公子是怎么逃出去的?”

“您问我?”

“别以为我不知道!”吴之荣一拍牢房的地面,身子前倾,离邹飞虎只有一拳的距离:“你一定是通过某种方式联系了你在外面的弟兄,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把汤公子从这戒备森严的死牢里劫了出去!”

邹飞虎一挑眉毛:“吴知县,您乱扣帽子的水平越来越高了。”

“怎么,你不承认?”

“承认了又怎样?”

吴之荣放声大笑:“哈哈哈哈哈,果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!邹飞虎我劝你别忘了,劫狱是死罪,要诛九族的!你当时来投案,不就是为了留住你老母一条命吗?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告诉我汤公子去哪儿了,我能把你和你老母都丢在京城菜市口大卸八块!”

“吓唬我?”

“你大可以试试!”

“你有证据吗?”

“我……”

吴之荣一时语塞。对啊,他的证据只有这一封写着邹飞虎大名的羊皮纸,别的什么都没有。至于监狱的管理者和狱卒,他们统一回复昨晚什么都不知道。没有人证,只有一张毫无根据的物证,想靠着这些东西就扳倒邹飞虎实在太难了。

吴之荣又抬头看了看他面前的这位燕山大盗。他横行直隶地区数十载,巡抚巡按换了几任都对他无计可施,就连那个只知道杀杀杀杀杀的朱国治,在固安当官的时候也无可奈何。到头来,还是自己献了一个“围母引邹”的妙计,才把这个刺头打入囹圄。原以为接下来就安心等圣上钧裁把他弄死,结果现在又出了这么一岔子,吴之荣有些尴尬。

“吴知县,证据链编好了吗?”邹飞虎在角落里抛出这么一句,把吴之荣的思绪给拉了回来。吴之荣定了定神,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,对邹飞虎说:“只要我想,证据……还是很好找的。”

“我不认为你能找到。”

“我也没说过我能找到。话语权在我手里,我说什么,上面就信什么。证据?他们不需要,我自然也不要提供。”

“那么,之后呢?”

“之后?之后就是上面问罪,你和你娘肯定跑不了,和本案相关的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……”

吴之荣哑住了。他突然发现,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。汤公子越狱逃跑,上面除了会惩罚立了挑战书的邹飞虎,一定还会问责相关的官员——之前为了能邀功,他没有把他们关在杭州城,而是关在了归安的监狱,现在看来这简直是一个愚蠢至极的决定——这使他成为了这次汤公子越狱事件的绝对第一负责人。而现在,朱国治已经调至昆明做云南巡抚去了,他的顶头上司除了那个被他气到快要吐血的朱昌祚,还有早就对他有意见的江南提督梁化凤,后者因为庄氏史案早就看他不爽了。一旦“放死囚犯人脱狱”这种罪名坐实,他肯定会被砸的七荤八素。

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邹飞虎。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,这种恐惧并不来自权力、暴力或者恐吓,而是来自一个人的城府与隐忍,这种隐忍的成本是牺牲自己甚至更多人的生命,目标则是让自己彻底沦亡,永世不得翻身。吴之荣第一次对人性产生了怀疑,他当然知道有的人会为了忠诚、信仰与自由而死,这些案例他在江南三大案中已经见识太多了——但是真的会有人为了仇恨去死吗?同归于尽真的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吗?

吴之荣逃走了。他惧怕与邹飞虎对话,甚至不敢与他有任何眼神的交流。当监狱的管理者战战兢兢地向他询问,尚在监狱内的邹飞虎该如何处置时,他挥挥手,示意将他无罪释放。面对朱昌祚的质问,吴之荣故作无奈的表示,监狱里的邹飞虎是一个无辜的路人,真正的邹飞虎已经在那一天的深夜从归安监狱里劫走了钦犯汤公子,现在早已逃遁到了千里之外,他已经在整个江南地区张贴了通缉,不日就能将汤公子抓获归案。至于邹飞虎,吴之荣一直在试着忘记他,哪怕是不再时常在深夜里因为梦见其人而被吓醒也好。

“王郎,你醒了?”

汤公子奋力睁开眼,却被扑面而来的阳光刺的眼睛生疼。他试图爬起身,但是浑身却酥软无力。他仿佛听到外面有人言喧嚣,还有舟楫划水声。汤公子这才意识到,自己是在一艘小船里。他扶着身下的木榻,眯着眼睛看清来人,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,年龄不过十七八岁,正在微笑着看着他。汤公子正要张口,少年先说话了:

“王郎啊王郎,说了多少遍了,酒虽好但是不能贪杯啊。你看昨晚让你少喝一点少喝一点,偏不听,偏说昨天的桑落酒是什么已经失传的隆庆窖藏,你看看现在,船都过了狼山1了!怎么样,缓过来了一点吗?”说完,少年用眼神示意着汤公子,微微地摇着自己的头。

汤公子会意,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少年搭着话。这个时候有人走了进来,少年迎上去,还是像刚才一样笑着:“怎么了老林,有什么事儿吗?”

被称作老林的魁梧中年人也笑着,指着汤公子说:“我来看看你的王郎酒醒了没有!”说罢,两步走过去,坐在了汤公子身边,用粗壮的大手拍了拍汤公子的后背——这一拍差点把汤公子拍散架——然后半开玩笑地指着汤公子,问少年道:“小金子,你这个王郎细皮嫩肉的,怕是提不动这几十斤的夏布2啊!”

小金子依旧保持着笑容:“错了老林,王郎是来帮我算账的。上一回我和一个崇明人做买卖,少算了对方三十两银子,回去差点被我家主人吊起来打。这一次带着王郎,我负责买卖夏布,他负责帮我记账收银,这回要是再错了,我挨打也能轻点儿!”说完,和老林两个人哈哈大笑。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,老林起身告辞,小金子一路迎送到室外。

全程充当看客的汤公子不明就里地望向小金子,小金子对汤公子坐着“嘘”的手势,然后把门关上,凑到汤公子面前对他说:

“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,但是现在并不是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的的好时机。这艘船上人不少,都是要从江左贩卖夏布到江右的人。我现在是小金子,你是王郎,我们此行的目的你刚才也应该都记住了。只要不暴露你汤公子的身份,没有人能认出你是谁。”

汤公子点了点头,小金子接着说:“如果你一直呆在舱内,反而会令人生疑。你去船舱外面走一走,和这群估客简单聊几句,就能让他们放松警惕。至于你的疑问,我们后面还有的是时间。”说完,小金子就转身走出了船舱。

汤公子站起身,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完好如初了。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全身,浑身上下都轻松到让他感觉身体不是自己的。汤公子环顾四周,从木榻下面找到了小金子给他准备好的衣服,心里一边感叹小金子的无微不至,一边整理好衣冠,离开了这间小室。

窗外的江风吹的很舒适。现在正好是临时靠岸,许多人扛着夏布从船上跳到岸上,在码头与零星的路人做着交易。汤公子也跟随他们走上码头,慢慢地往前走着。突然,一双大手搭在了他的肩头,汤公子吓了一跳,回头一看,却是老林。

老林还是笑呵呵地问他:“看王郎这个样子,是酒已经完全醒了啊?”

汤公子也陪着笑脸,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他此时已经没有了压力:“咳,睡了一大觉,正好来岸上走走,总不能一直醉着帮人算账吧?”

“说的对,说的对!”老林又开怀大笑起来,汤公子发现老林这个人很喜欢笑,而且一笑就不带停:“不如王郎跟我一同走走?”

汤公子一伸手,说“请”,老林便带着他在码头周围四处闲逛。这里是江南的一个小镇,老林是个老手了,对这里如数家珍,汤公子也心不在焉地应和着。两人正在走着,老林突然往前一指:“前面那里怎么有那么多人?”

汤公子抬头望去,前面的确有很多人在围观着什么东西。一是好奇心使然,二是离开外部世界太久,汤公子也需要了解一下当前这里发生了什么,于是便偕同老林一起凑上前去。走近了汤公子才发现,那是一则告示:

“批赏 钦犯通州汤公子,年二十有七,长七尺五寸,因庄氏逆案羁于归安狱,不日问斩;然钦犯勾结外盗,劫狱于兹,十恶不赦……”

“呵,王郎你瞧瞧,这是……王郎?王郎!”

老林和小金子找到汤公子的时候,他正坐在舱内发抖。老林语带关心地问道:“王郎这是怎么了?”

汤公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,他现在心脏跳动的速度让他感到眩晕,但还好,他的判断能力还没有丢失。如果老林真的看出来了汤公子就是他面前的这个王郎,他完全没有必要一路跟过来,直接报官就可以了——除非他有更大的想法。

想到这里,汤公子决定赌一把。

“那则告示……”

“什么告示?”

这下留给汤公子惊愕了:“就是……那则很多人围观……贴在城墙上的那个……”

老林一愣,然后又哈哈笑了起来:“那个啊,我还想问你呢!”

“问我?问我什么?”汤公子又紧张起来。

“咳,我们一船人都不识字,还想问你那是什么东西呢!”

汤公子长舒一口气,危机解除了。他随口应了一句“通缉令而已”,便要躺下好好缓一缓,老林突然收起笑容,用低沉的嗓音问到:“那你刚才跑什么?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他的酒还没醒。”小金子在一旁说。

“对,酒劲又上来了。”汤公子补充。

小船最后停在了苏州。直到下船,汤公子都始终觉得老林在用一种特殊的眼神看着他。但是小金子的话术天衣无缝,老林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怀疑的迹象。或许是心理作用吧,汤公子自己这么想着。

小金子带着汤公子在码头处等了一段时间,一艘小船挂着满帆向他们驶来。小金子也不说话,径直走上了船,汤公子紧随其后,正要上船,突然有人在后面叫着:“前面那个人,给我站住!”

汤公子感到自己的心脏都要停跳了。他转过身去,是两个身穿官服的人。他们在这里出现,汤公子恐怕凶多吉少。想到这,豆大的汗珠从汤公子额头上滚落下来。小金子匆忙地从船上下来,陪着笑脸跑过去:“二位官爷,有什么吩咐?”

“身份核查。”其中一个高个子官员冷冷地说,“把你们的文牒拿出来。”

“好,好。”小金子陪着笑脸,把自己的通关文牒拿了出来,双手举过头顶。另一个矮胖矮胖的官员从他的手中把文牒取走,简单翻了一翻,往船舱里看了一眼,把文牒给小金子还了回去,然后转过头,轻蔑地看着汤公子:“你的呢?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我们俩是一起的,这是我家主人派给我的账房……”

“我问你了吗?闭嘴!”矮胖官员对小金子吼道,然后恶狠狠地对着汤公子说:“把你的文牒拿出来,或者跟我们去衙门!”

“他的文牒之前被偷了……啊!”小金子正在为汤公子找理由,高个子官员冲过去给小金子的膝盖就是一脚,疼得他满地打滚。汤公子横下一条心,顺着小金子的意思说道:“我的文牒在搭之前那艘船的时候丢了。”

“丢了?谁看见了?谁能证明啊?”矮胖官员嚣张地笑了起来,指着还躺在地上的小金子:“他不算!”

“那我呢?”

从汤公子身后传来了一个粗犷的声音。汤公子扭头看去,老林扛着夏布从后面走过来。两个检查文牒的官员虽然没有说话,但是脸色明显不太好看。老林走到汤公子身边,把夏布往地上一放,“砰”的一声吓了两个官员一跳。高个子官员先缓过神来,故作镇定地问道:“你看见他的文牒了?”

“看见了。”

“什么时候看见的?”

“上船的时候看见的!在船上人多腿杂给挤没了,这事儿很稀奇吗?!”老林咆哮道。

两个官员面面相觑,觉得还是不要惹这个天天混水路的大块头比较合适,两人甩下了一句“下不为例”,就仓皇逃离了现场。

汤公子扶起了小金子,便要向老林行礼,老林急忙止住,对汤公子微微一颔首,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道:“下次喝得再多,也要准备好文牒啊。”然后扛起了夏布,往码头相反的方向离开了。汤公子正要张口,但是小金子的眼神让汤公子没有再多说一个字。

小船重新开驶。这次的水域,是太湖。

容不得汤公子遐想他们此行的目的地,小金子就带着汤公子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下了船。两人一路在森林中穿行,脚下小溪潺潺地流过,偶尔还能看到饮水的麋鹿,远处则若隐若现着几间茅草屋。汤公子很惊讶,原来在城市外还有这么一处像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。他很好奇这到底是在哪里,但是他也没有去问小金子——如果他愿意说,他会告诉汤公子的。

约莫走了一个时辰,小金子带着汤公子来到了一片瓦房建筑群。汤公子被这个建筑群的数量和占地面积所折服,在他面前的俨然是一个独立于大清的世界。正在他疑惑的时候,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。

“飞虎兄!”

汤公子向前跑了两步,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,邹飞虎微笑着走上前去把他扶起。小金子看出了汤公子的激动,也笑着说:“汤公子,我们进屋说吧,你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我的兄长。”

“兄长?”汤公子又愣住了。

邹飞虎笑着指向小金子:“他是我的弟弟,邹海鹏。”

汤公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不过在这段时间里,他早已经习惯这种震惊的感觉了。

“汤公子,还是你先说吧。”三人在屋内坐定,邹飞虎先对汤公子这样说道。

“我?我全程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……我有什么好说?”

“就说说看,你在牢房内最后的记忆吧。”

“最后的记忆……”

十一

那天是于元凯走后的第三天。三天里,我一直因为妻儿的惨死而夜不能寐。只要我闭上眼睛,脑海中浮现的就是她们的音容笑貌,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享受天伦之乐的样子……

三天里,我一口饭没吃,一口水没喝,我一直坐在角落里,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。中间好像有几个人来找过飞虎兄,但是我完全不知道、也不想知道他们都聊了些什么。

第三天的夜里,狱卒刚刚来查过牢房,所以应该是子时之后。当时飞虎兄已经睡了,但是我完全睡不着。这个时候有个人来找飞虎兄,他和别人不一样,他喊飞虎兄的时候用的是我以前在塞北游历的时候经常听到的方言,而不是这里最常说的吴语;再加上那天飞虎兄睡的特别熟,这个人怎么喊都喊不醒,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。

后来飞虎兄醒了,我原本不准备去听他们两人的对话,但是与别人都是悄声对话不同,他们的声音特别的响,就像是必须要让别人听到一样。更奇怪的是,他们的对话用的全都是暗语,我完全不明白他们沟通的内容是什么。我当时有些生气,他们声音那么大,说的内容我又听不懂,扰得我心神不宁,我就对飞虎兄说:“麻烦请你安静一点,我想休息一会儿!”

飞虎兄当时回头对我说:“放心,我会让你好好休息的。”

我也没多想,就转过去闭目养神了。这就是我在牢房里的最后记忆了,后面的事情……

后面的事情,我来替你说吧。

那天去找我兄长的,正是我自己。元凯兄告诉你家门不幸之后,你就昏死过去了。兄长告诉元凯兄,让他来找我,参谋将你救出去的计划。其实我早就想把兄长从吴之荣手底下救出来,但是一直都没有一个好的机会,所以当元凯兄告诉我他的计划后,我十分兴奋,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去拟定一个天衣无缝的营救方案。

那天夜里,我买通了所有的狱卒,因为平常兄长对他们照顾有加,再加上兄长在江南颇有些实力,他们对兄长又爱又怕,所以我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阻碍。我和兄长的暗语,就是在确认当天晚上的行踪;大声的交流,是想扰乱你的思绪,让你的情绪放空,这样我们的迷魂香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。

迷魂香?

是的,迷魂香。走之前我对监狱里所有人用了平常三倍的量,这样不仅能够把汤公子你迷倒,免得在营救过程中你意外醒来,同时还能抽时间让郎中治好你的双腿,不至于让你经受太大的疼痛。不仅如此,迷魂香还能让我的兄长在营救过程中始终昏睡,这样他才能不会被怀疑。

我走之后,先去浙江巡抚朱昌祚家里留下了一张字条,上面写着劫狱的人是我的兄长,字条就压在朱昌祚夫人的镜奁下面——毕竟,动朱昌祚的东西有一点风险,但是他的夫人就很好下手了。

然后我就到了监狱里,这个时候监狱里所有的人都已经睡着了,把你从他们的眼皮底下劫走——甚至不能说“劫”——简直是一件太轻而易举的事情了。

那飞虎兄呢?出了这种事情,飞虎兄的嫌疑最大,他是怎么被放出来的?

我自己说吧。其实无论是谁把你劫走,我都会被无罪开释。因为我太了解吴之荣这个人了,他之前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,已经失去了全部,好不容易有机会重新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,怎么可能再让这个机会溜走?如果他真的要把劫狱的事情怪罪下去,他作为归安知县,肯定要负不可推卸的责任。这么一来,他的黄粱美梦就要灰飞烟灭了。所以唯一的结果,就是他把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,最后让他消失在众人的记忆中。

可是,我分明看见了对我的通缉告示……

那是他必须做的表面工程。脱狱的字条我们留给了朱昌祚,目的就是要让他的上级知道这件事情的发生,否则以吴之荣的风格,他会杀光所有的人;朱巡抚一旦知道了这件事情,肯定会让吴之荣彻查汤公子你的下落,所以贴几张告示,发几块逃牌3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程序。过几天,吴之荣会找一具无名尸,对外宣称汤公子你已被官兵斩首,或者畏罪自杀——总之,他只要一个交代就行了。至于真实性,朱昌祚无从查证,吴之荣自然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。

但是这件事情无疑会影响吴之荣的仕途,毕竟治下死牢出现逃狱的情况,这是一个难以抹去的污点。而朝廷为了摆出赏罚分明的姿态,也一定会惩罚吴之荣,或是谪官,或是调离,或是明升暗贬——而吴之荣要的毕竟只是钱。所以汤公子,你大可放心,吴之荣再也没有祸害乡里的机会了。

是啊,谢谢你们,只是我家族破败,妻儿惨死,此仇不报,我有何面目去地下面见列祖列宗啊……

十二

汤公子已经在邹飞虎这里住了一个月。这段时间里,他每天都会固定在日落时间遥祭自己的家人,而每当这个时候,在屋后总会响起悠扬的琴声。汤公子默默地站着,听着琴声婉转连绵,最终同阳光一同消失于黑夜。汤公子正要走,邹飞虎在身后叫住了他。

“汤公子,你听见了吗?”

“您说的是琴声吗?当然听见了。”汤公子沉默了一下,补充说:“我确实没有想到飞虎兄的府中居然有如此妙人。”

“既为妙人,何不相识?”

“那是最好。”

邹飞虎往屋后招呼了一下,不多时,一位妙龄女子半遮着面从后面走了出来。

“银荷见过公子。”

汤公子怔住了。他似乎见过这个女子,但是偏偏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间、什么地方、叫什么名字。她说不上是绝世美人,但是举止之间却透露着一种独有的气质与魅力。汤公子眯了眯眼睛,他试图想看清在面纱后的这个姑娘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,姑娘并不闪躲,但也没有主动去用动作或者眼神撩拨。真是像冰一样,汤公子想。

“银荷,这位公子是我的挚友,他平日里也略通音律,今日你就为他抚奏一曲罢。”邹飞虎开口说道。

“银荷遵命。”女子轻轻向汤公子点了一下头,便在琴后坐了下来。

琴声渐起。这是熟悉的江南曲调,尽管琴筝无法弹拨出琵琶的辗转反侧,但仍然能让人感到直击心底的触动。那是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”的悲凉,是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”的回忆,是“昔日戏言身后事,今朝都到眼前来”的痛楚。汤公子默默地伫立在琴前,他的思绪已经被琴声带向了另一个世界,他恍惚间听到妻子的洗衣声、家婢的喧闹声、儿女的欢笑声,以及隐约听到的、来自邹飞虎的歌声:

“念当初泪洒相思地,
叹现在悔融西湖里。
望远方尽是衰草离离,
凝湖水还是泪涟弃弃!”4

歌声伴随着琴声越来越清晰,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奏完,汤公子才意识到自己的脸颊已被泪水淹没。邹飞虎和银荷都没有说话,只是安静地看着汤公子。半晌,汤公子稳定住了情绪,方才向二人施礼。正准备转身离开,邹飞虎突然问他:

“银荷好不好?”

汤公子几乎是本能地回答:

“此心安处是吾乡。”

“你对她有意吗?”

汤公子低下了头。邹飞虎笑了:

“你们自己聊聊吧。”

十三

汤公子,我知道,你的心里还是忘不了你的家人。请相信我,我与你有着同样的感受。

顺治六年,我四岁,和我的父母、兄姊一起住在广州。我父母以采茶为生,那几年岭南逃难的人多,大家并不喜茶,明亡之后朝廷也不再收购贡茶,所以我们家的生活一直过的很清贫。但是我们从不觉得苦累,我们一家人会经常坐在一起,分父亲回家的路上拾得的大户人家丢弃的猪头肉,或者边唱着歌边帮母亲摘茶炒茶,那是我们穷人家的幸福。

但是那一年,一切都变了。那年冬天,尚可喜带着他的十万大军攻打广州城5,城破的时候,我第一次在坚强的父母眼睛里看到了绝望和无助。我亲眼看着他们把长矛刺进父亲与兄长的胸膛,然后把我的母亲和姊姊拖到屋里,任凭我在屋外听到她们惨叫的声音从微弱到消失。他们还想抓住我,但我靠着平常玩乐时熟悉的水性跳到了海里,拼命地游啊游啊,一直游到筋疲力竭,所幸我抓住了一块木筏,才没有让自己沉下去。

我在海面上漂了三天三夜,才被一个渔夫救起,然后就送到了乌程。在那里,我被一家姓庄的人家收养,他们开始教我学习琴棋书画、四书五经,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原来除了采茶,还有别的事情值得我去做。那段时间,我在庄家每天都会偷偷地祭拜在南方死去的亲人们,有一天老爷发现了我的这个举动,骂我吃里扒外、不知好歹,之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瞧过我。我也知道,从那时起,他们也就准备把我给送走了。

到了顺治十七年,有一天,一个归安的县令来庄家做客。可能是老爷发现了他看我的眼神不对,也有可能是他主动向老爷提出了要求,当天晚上,老爷就把我送到了县令家里。

是的,汤公子,你没猜错,这个县令就是吴之荣。

我真的有那么一瞬间,以为自己就要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,终于可以跃上枝头了。但事实证明,我又错了,吴之荣是个始乱终弃、喜新厌旧的家伙,我在他家里住了不过十日,他就因为在青楼看上了另一个姑娘而勒令我滚蛋,甚至连一文钱也没有留给我。

我又不愿去青楼谋生,别的需要短工的地方又不需要我这样的姑娘,已经无路可去的我想到了自尽。我把从庄家带出来的铜镜当掉,换了一尺白绫,选择在距离归安县城几十里外的山谷里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
结果我没有死成。等到我醒来的时候,我见到了邹飞虎,他说是他的人救了我。我一开始很害怕,我不让他们任何一个人靠近,甚至拒绝吃他们的东西、喝他们的水,我觉得他们和以前的那些人一样,还是想要利用我,然后把我抛弃。到了后来,我才慢慢感觉到,他们并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,他们中的很多人同我一样,都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,或者是在山穷水尽之时被人拯救。我逐渐接受了这种生活。

尽管这样,我仍然忘不了我的家人。即使是现在,我只要一闭上眼睛,就能看到我的父母兄妹当时的样子,这让我感到极度的痛苦。所以我开始学习鼓琴,我把我所有想对我的家人说的话全部倾诉在了琴弦之上,我希望有一天,有一个人能够听懂我的琴声中隐藏的那些话语与情绪。

今天,我遇到了。

汤公子,我并不是要你去接纳我与你成婚,我尊重您的夫人,你的经历我感同身受,我也曾经有过不光彩的过去,所以我并不会强求。但是,我真的希望能够和你生活在一起,我需要有一个人能够陪着我,重新让我感受到“家”的存在。我想,这也是汤公子你想要追求的东西。

谢谢你,汤公子。我走了。

不,你别走。就留在这里吧。

已经不早了,我可能留不了多久。

能留多久,就留多久吧。

尾声

康熙十二年,南洋爪哇岛。

汤志瑜今年已经八岁了。长期在沙滩边玩耍的他被晒的黢黑,身体很结实,会说一口流利的爪哇语,俨然一个小力士的样子。但他的父母也没有放松对他的汉语文化教育,到现在为止,他已经可以轻松地读完《孟子》和《大学》了。这天下午,他欢快地跑进架在海边的小木屋里,他边跑边喊着:“爹,有来自飞虎叔叔的信!”

屋里坐着的是汤公子,他看着满头大汗的汤志瑜,笑着对他说:“你来拆信吧。”

汤志瑜晃晃还沾着海水的信封:“上面写着‘汤公子亲启’呢!”

“我不介意。”

得到了许可的汤志瑜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,正准备看信里的内容,他父亲冷不防地补充了一句:“读给我听。如果读错了一个字,罚你绕着屋子跑三圈。”

汤志瑜一下子显得有点失望,不过他很快就缓了过来。不就是读信嘛,谁怕谁。他清了清嗓子,开始大声念起来:

“汤公子:展信如晤。

不知你和银荷在爪哇生活的可好?志瑜可好?

此次寄信有二事相告:

一是继吴之荣康熙四年被天雷击死6后,朱国治亦已于云南为吴三桂所杀,尸体为吴三桂将士分而食之,尸骨无存7。大仇得报矣!

二是私事。半年前你寄信来,称爪哇岛越王头8颇多,鲜嫩多汁,美味无二。我等久居江右,无缘得尝,然心头馋意顿起,不能不品之而后快,特命使者驾舟至公子处,望多赠几个越王头为盼,哈哈!”

汤志瑜念完,朝父亲挥了挥手里的信纸,便欢快地溜出去玩耍了。走进屋子里来的,是银荷。

“信上说什么了?”

“朱国治死了。”

“还有呢?”

“邹飞虎派的使者恐怕就快要到了。”

银荷“咯咯”地笑了起来:“还是十年前的那艘船吗?”

汤公子回头看着银荷,也笑着问她:“十年前的事情,你还记得吗?”

“我当然记得。

“那天凌晨,月尚未落下,邹飞虎便派人唤我们俩过去。我们还未坐定,邹飞虎就开口说:‘我平日里最宠银荷,就想把她许给一个好人,既然汤公子你愿意接纳她,那你们俩就即刻启程,去爪哇岛共度余生吧。’

“你当时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,还是我给你使眼色,你才答应了下来。我知道,让你离开父母之国,去往遥远的南洋,是个艰难的决定。但只有这样,你才能够放下在那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,开始崭新的生活,你如此,我也如此。

“走之前,邹飞虎给了我们一封信,是用爪哇语写的,他把他之前留在爪哇岛的所有土地财产都留给了我们。他说反正他也不会再去这么远的地方了,与其便宜了别人,还不如交由我们支配,这样他还宽慰一些。”

汤公子打断了银荷:“那你还记得那艘船吗?”

“记得,当然记得!那是一艘小船,我们上船的时候还在奇怪,这么小的帆,猴年马月才能漂到爪哇岛去啊?结果船一出海,那个大块头船夫就像变戏法似的把小船帆换成了大船帆,一路漂洋过海来到这里。对了,说到这,船夫就是你之前说过的……”

银荷正要说下去,屋外传来了汤志瑜的大喊:“爹!娘!有船!有船来了!”

汤公子走出木屋,银荷就站在他身边,挽着他的臂膀。他们都看到了,在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,一艘挂着大船帆的

小船正在慢慢地驶近,船头站着的老林,正在夕阳的照耀下向他们兴高采烈地挥手。

(完)



  1. 狼山:位于南通境内的一座山,被称为“江海第一山”。
  2. 夏布:以苎麻为原料编织而成的麻布。因麻布常用于夏季衣着,凉爽适人,又俗称夏布。
  3. 逃牌:逃犯的名牌。明清时期,一旦出现犯人逃遁的情况,朝廷都会向各地官府发放逃牌以便缉拿。
  4. 念当初……:昆曲《浣纱记》范蠡唱段,由明代戏曲作家梁辰鱼改编创作。
  5. 攻打广州城:顺治七年十一月,尚可喜与耿继茂指挥的清军在围困近十个月后,经过艰难的战斗,终于攻破广州城,随后对据城死守的广州居民进行了长达十天的大屠杀,史称“庚寅之劫”。
  6. 天雷击死:“康熙四年七月,吴之荣归自闽中,行至半山,狂风骤起,雷电交加,之荣随成疟疾,寒热夹攻,两日而死,人皆称为天雷击死之。”(范韩《私史记事》)
  7. 尸骨无存:“(朱国治)后于康熙十一二年复抚滇中,值吴三桂变,提去开膛枭示。”(无名氏《研堂见闻杂记》)
  8. 越王头:即椰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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